砍德拉

不必关注,我们都只是互联网中的一组数据罢了

© 砍德拉
Powered by LOFTER

【瓷&古】酒神

*关于古巴华工的故事

在一九二二年的加勒比海,酒是自由的。它们纷纷掉出潮湿肮脏的货舱飘散而去,拖着沉甸甸的身子,随海浪而沉浮、呼吸、游动、溯流而上,用闪亮的桶箍反射夕阳,在海底投下成片阴影。它们变成了鱼。

人的肚子才是每条鱼的故乡,渔夫们告诉我。夜里,人们会偷偷放出小船、撑起渔网,试着将这些血管里流着甘蔗酒的大鱼收入囊中。


他偶尔感到自己老去得太快了,尽管他不过在此地度过三年,抑或说三十七个月、再另添十四天零头。清早起床时,他有四十岁。在挥动弯刀、砍去甘蔗的头尾时,他以为自己足足活了六十年,就在这座热带小岛上。吃晚饭时他三十五岁。等到入睡前,他和工人们一同享用篝火、闲话家常时,他才感到自己慢慢地变回年轻人,直到回到床板——他尚刚满十七岁。

白天六点钟,在太阳从甘蔗田上方透露出青白色的光时,白人工头把他们聚集起来了。一个死了的工人被放在帆布上,从他们中间一瘸一拐地抬过去。这个死人不年轻也不老,算不上美,也并不丑陋。在还活着时,工人们把他唤做“拱桥”,因为他那根先天弯曲的脊椎骨。

“晚上,又是‘酒神’的好日子了,”一个矮个子、眼睛里糊着眼屎的老工人在他耳边嘟囔着。

种植园坐落在特立尼达,方圆约八百公顷,被四百个工人夜以继日地精心照看着。自建立以来,它像一块磁石那样从世界各处吸引着年轻而健壮的男人们。他就是其中一个;他被广东的城里人送上跨洋的大船,在呕吐物和黑压压的人群之间抵达终点。那时他以为他是来这里替慈祥的老华人照看商店。工头叼着雪茄烟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粗暴地把他推进工棚;他第一夜就挨了四鞭子。人们给他起绰号为“猪仔”。这些年来,真正的猪仔工已经被覆灭了,只有这个名头还迟迟未曾消失。

在即将熄灭篝火时,酒神果真来了。装足了三十升浓甘蔗酒的木桶被他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扛过来,为的是不要摔在地上,引起塔楼上工头额外的注意。人们心照不宣地加大了谈话和大笑的音量。酒神放下酒桶,拿出一张灰白色手帕擦拭它——这是他私藏的唯一一张手帕,专拿来清洁酒桶——直到它的黄铜箍也勉强在篝火中泛出红光。酒神戏剧性地长吁一口气。

“‘拱桥’也走啦,”酒神说,带着毫不掩饰的笑容,“今晚,朋友们,我们可得多喝些。”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坐在床板上暗暗地认定,并已经这么想了整三年。酒神是甘蔗工人中的一个,那种典型的加勒比人:身高近六英尺,有着浓密乌黑的络腮胡和一头漂亮的卷发,褐色皮肤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舞蹈、滩涂和过多的日晒。这副东拼西凑的贵族面貌,是靠他每天早晨坚持用碎玻璃片修面换来的。可以知道的是,他绝不是凭靠面貌而获取这一称号;是凭靠酒桶。而在被称为“酒神”前,人们一度管他叫“阿根廷人”。

酒神抱着酒桶,照例从棚屋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想饮酒的人要付出一小条肥皂,或者一小块布料,换来酒桶在他们容器里的一次倾注。工人们纷纷慷慨解囊,像是早就为这一汪清泉等候着了;他们急着要把早晨死了同伴的悲伤统统抛去脑后。

“酒神,”促狭鬼嘿嘿地笑着,当大胡子男人在他的瓦片碗里倒酒时,“你的酒从哪里来?”

“是从海里捕来的,”酒神认真地回答道。“我说过好多次。在北边的海里,有许多大鱼,它们血管里流着各种各样的美酒佳酿。这些鱼又漂亮又笨。我到那里去,坐着船,只要一撒网,就会有一大群被我捞起来,挤成鱼干,变成这些酒。”

人群哈哈大笑;促狭鬼满意地痛饮了一口酒。“难道不是从镇上偷来的?”

酒神作出一副做作的愤怒神情,“怎么会是偷来的!我从不偷别人的东西。”

“就是偷来的,”那个老工人又在他的耳边悄悄说。他们俩的床恰恰摆在一起。他点点头。

“近几年,美国人不允许本国人喝酒,他们都涌向了古巴,这才让酒价一升再升。我们的老板也在做酒水生意。很快,等古巴人自己的工业建立起来,甘蔗酒就又会像从前一样便宜了……”酒神高仰着头,陶醉于自己所说的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朋友们,我们的日子已经越来越好了!过去,我们都要被铁链一个接一个地拴着脖子,从日头刚起一直干到深夜,一天只有两根生香蕉可吃呢!我们得寄希望于未来……”

他心生烦躁,不愿继续听了。从酒神那手舞足蹈的样子中就看得出,他既没有喝过便宜的老甘蔗酒,也不曾亲身经历过他所描绘的被铁链拴着的时代。

 酒神属于甘蔗工中较年轻的那一代人。依老工人们对他讲的,这是一个看重面子远胜于性命的怪胎,把他所有过人的机灵劲都花费在追逐新潮和编织故事上。在他还被叫做“阿根廷人”的时候,酒神一度沉迷于新闻;他纠缠镇上的邮差,请求他们赠与他报纸,并为此挨过几次打。可是后来邮差们都成了他的好友,作为他慷慨分享甘蔗酒的报答。

酒神成为了酒神,就在这个十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起夜的人发现他从床铺上消失了。第二天早晨,他带着美酒返回,有时是整个的橡木桶,有时是用小玻璃瓶装的,盛放在没有盖的敞口箱里。酒神第一次取回的是两个瓶子,其中有一个漏掉了,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底向外流淌,其中一些已经变得黏稠而凝固了。酒神膝盖上还留着摔跌出血的伤口。

“你从哪弄来的酒?”工人惊奇地低声问道。

“从海里捕捞来的,”酒神回答。

三年来,酒神的回答从未变化过。酒成为了他的绰号与货币。他用那些——从水里捞出来的——酒,换来了甘蔗园里最新的消息,和他床下一叠叠的肥皂和破布。人们相信总有一天,会有警察带着牙齿锋利的大狗前来捉捕他,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他们讽刺地以神明称呼他,而酒神乐在其中。

“今天,你的那个……追随过惠勒将军的……女友,给你写信来了吗?”促狭鬼又一次询问。

“哎呀!她还没有。上一封信是在二十天前寄来的,从北京城。也许她正忙着吧。”

“她的上上封信还是来自天津呢!”

“她要是真追随过惠勒将军,那年纪大概可以做你的老妈妈了!”

“是的,是的……可是天津与北京城靠得很近……”他以一种近乎于滑稽的严肃解释着。喝着酒,工人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在哄笑声中,酒桶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酒神几乎没有低下头看他一眼;因为他是从不饮酒的。但或许是出于浮夸的礼貌,酒神仍旧在经过他时放慢了脚步。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他本没有期许的东西。

他看到酒桶上有中国字。

在这短暂的一秒钟里,他反复地看了好几眼,确认那不是韩国字或者日本字,是他切切实实认识的字:“芭色珞”。芭、色、珞。他猛地伸手,把酒桶拦在他面前。

“芭色珞,”他念道。

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过中国话。在南海沿岸的乡村,他是罕见的能够读写的人。他有一个曾取得过旧时代的功名、却在新时代处处碰壁的父亲,在远离了北方都市里的大鱼大肉后,同家乡农民的女儿结成婚姻。少女一夜之间成为了农妇。这个失意的士人开始用握毛笔的手犁地和插秧,学习他曾经不屑学习的东西。夜里,他被父亲教育着阅读,从《千字文》一直到学生发表在报纸上的措辞粗俗的诗歌。母亲把那些废报纸扔进河里,偷偷要求他少读书,她相信会读写的人总有一日会惨死他乡,无人收尸——这是她所能想象的一个人能拥有的最恐怖的结局。

果不其然地,他父亲在一个冬夜秘密乘船前往上海,并在那里怪异地死去。这是大年初十,他们对父亲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年夜饭桌上对第二年开春的规划。母亲正热切地打算多养一只下蛋的母鸡。

那以后他不再读写,假装自己是一个文盲中的文盲。进城务工时,他在该写下名字的地方画了一个圆圈。

而现在他又一次见到了汉字——在千里之外的异国,在说西班牙语的褐色的人之间,在闷热又潮湿的加勒比海上!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它们。这三个字是拿最细的刷子涂抹上的,潦草而专业,使他想起父亲的笔迹。也许在它被偷来的商铺里,有中国人为酒水的品类做标注。也许他就来自他的家乡,也许他甚至认识他的母亲。

酒神摇晃着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到酒神那双漂亮眼睛里充满了异样的光彩。“你是认识中国字的吗?”

他死死地抓住酒桶不放,“告诉我,这桶酒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酒神有些惊慌,他悄悄地看向高塔的方向。“小子,‘猪仔’,放手!”他一边撕扯着酒桶,一边俯下身低声解释,“我不是偷来的。我说过,这是从水里捕捞的。”

可是他比他更倔强。他不仅没有放手,甚至还用双腿夹紧了酒桶。人们不安地围绕上来了,观察着这场小小的战争。酒神皱着眉头,粗暴地拉紧铜环,而他用指甲钳住了桶木的上沿。他意识到这木头又湿又潮。忽然,他手上的蛮力消失了:酒桶裂开了,从上到下地,琥珀色的冰凉的酒从他的胳膊和腿滑下,一条条木片依次落在地上,那三个汉字全都破碎成了零星的笔画。在被工头发现前,促狭鬼敏捷地扑灭了篝火,催赶工人们回到床铺。骚动很快在黑暗中静寂下来。

“太可惜了,”酒神说,摸黑捡拾着酒桶的碎片,“我本想把剩下的这一点送给‘拱桥’的家人的。”

他感到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愤怒;一团火在他胸腔里烈烈燃烧着。他伸出手,想要在酒神那张俊美而虚伪的脸上凿上狠狠的、不留情面的一拳头。可是酒神的手先握住了他的手。

“今天夜里,月亮照到塔楼最上面一层时,你可以从门口大摇大摆地出来。没有人会发现你。”酒神贴在他耳朵边上飞快地告知,“我会在海岸边等你……我有事情和你商讨……”

 “操你妈的。”他咬着牙说,“你是个没有廉耻的小偷,只会吹牛皮的疯子。”

工头在塔楼顶吹响了哨子;随着尖利的哨音消失在甘蔗田里,酒神已经溜回自己的床板去了。而他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静坐了一刻钟,才机械地躺回睡觉的地方。

他很快地惊醒了;彼时月光还差一个刻度就要照射到塔楼的顶层。他看向它,思考片刻,认定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他抹去在身上密布的毒辣的蚊虫,老工人带着痰音的鼾声震耳欲聋。他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穿好鞋子,走向工棚的门口。他每走一步,都停下观察几秒钟。最后,他终于小跑着跨越了防线;本该被严守的大门此时空无一人。

一阵温暖而结实的信任感从他心底浮上来。他的步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几乎是在狂奔;自从来到种植园,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自由自在的行动是在何时了。他想起家乡四处横溢的溪流,生苔藓的青石阶,古老而不知名的亭台,剪成燕子的风筝和生长着肥硕螃蟹的稻田。这会儿,母亲不许他偷盗的告诫变得分外清晰。

“我不是去偷窃的,”他暗自为自己脱罪,“就算他真要我偷,也是为了回家而偷。为了回家,没有什么事不能干。娘亲不会怪罪我的。”

他从未意识到热带的夜晚可以有多么热闹非凡;蟋蟀的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月光之下,沼泽泛着许多种他无法命名的色彩。一条庞大而鲜艳的蟒蛇飞快地从他的脚边穿过,友好地向他吐出信子。他奔跑着,脚背刮蹭着疯长的野草,直奔向海岸。当沙粒开始涌入他的鞋子时,他看到了加勒比海刚刚涨潮的轮廓。

酒神就站在那儿,在一座已经无人使用的、破败的渔夫高脚小屋后,解开船只的绳索。这条船又小又破,下半身结着一层密密麻麻的藤壶,原本骄傲地刷着雪白的、南美洲生产的油漆,现在已经因氧化而发黑了。他想到,如果他是一个小偷,他就会选择这样的一条不起眼的船。酒神的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向他挥挥手掌。

“上船吧,”酒神拍了拍小船的船舷。

“你要带我去偷酒吗?”他小心翼翼地踩进船底,感到它随时都会因一阵微小的风浪而倾覆。

“我们去捕捞美酒,”酒神告诉他。

酒神用一只又长又直的树枝作为船桨,它像黑铁一般坚硬有力,一定是他经过苦苦寻找才得到的良器。它的尖头在礁石上轻轻一点,小船就轻快地离开了海岸。他从小不怕水,但却对加勒比的海洋恐惧有加;在船只因浅海凹凸不平的底部而颠簸时,他紧紧地把握着小船的两侧,一刻也不敢撒手。

“别害怕!”酒神在暗处叫唤,“深呼吸,别去看水。”

他被溅起的水珠弄得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当听到水声变得温和起来,他才腾出时间擦干面庞。海面是血红色的,像一块巨大的红绸布,把他们捧在上面;月亮成为了黑夜中一个神秘的破洞。他的鼻子被鱼腥味的海风吹得直发痒。

“走完水路,还要再走多久?”他边抽鼻子边问。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有回头路可选了,如果被商店的人或种植园的警卫打死,他想,那就会是我的归宿,识文断字的人该有的下场。

酒神扭过头,在水面反射的光线中,他看到他露出那副戏剧性的笑容。“等一等,你马上就会看到了……”

船只在一座小岛的边缘转过弯去,灵巧得像一只翠鸟。他低下头去把网子里的臭虫尸体抠出来。而等他再抬头时,他果真看到了。

成片的酒桶正在海中游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木桶,像银河中的星星一般闪闪发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酒神兴奋地加快了划桨的速度,冲着这片鱼群的深处游去。

酒桶随着海风,三两成群,自由自在地四处游泳。有些酒桶大而成熟,有些酒桶则十分幼小;用橡木做成的酒桶游得最快、最有活力,它们总是充当一小片酒桶中的领头者,用红木做成的则喜欢在水面之下活动。它们不断地呼吸,冒出泡泡来。一些酒桶缺乏坚硬的鳞片,被海浪打破了头,它们停留在原地,周边的海水被染得鲜红。他盯着它,感到分外惊奇。

“哎呀,这一船还偷偷运了葡萄酒,”酒神也注意到那个木桶,唏嘘不已,“那些走私商这一趟的损失可过于惨重了。”

在更深的地方,有用木条粗糙钉成的敞口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玻璃瓶。瓶子大多装得不满,缺斤少两,商标也被粗劣地撕下了。酒神指挥他伸手,去拿两瓶出来;他恍惚地照做了。其中一个酒瓶磕碰在木箱上,玻璃立刻绽放出了花纹。

很快,酒神看上了一条大鱼。这是一只五十升的桶,被漆成高贵的紫红色,因为不完全对称的造型,总是从水中探出头颅来。它一定曾经因制造者的偏爱恃宠而骄。他们一起撒出网子,把它罩在底下。这只桶力气很大,几乎把他们的船只都拖动了好几寸;酒神呼呼喘气,叫他不要心急。他们一点点地与它对峙,直到大桶屈服了,才成功将它捕进船里。

“这么肥,这么重,”酒神满面红光地把它摆正在船尾,“里面装的一定是上好的浓甘蔗酒。”

酒神平日里每次捕捞两桶,但今天船上多了一个人,只好就此打道回府。他坐在酒桶上,看着小船绕过岛屿,从酒桶的群落中穿过。在岛屿的另一侧,他看到一些破碎的木片和断裂的桅杆,其中最大的那些上面还隐约能够看见被海水泡肿的汉字的痕迹。他忽然感到反胃了。

“他们的船都是粗制滥造出来的,每年都要沉上几艘,”酒神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那些人只懂得做生意,却不懂海洋。”

过了会儿,小船又回到平稳无风的海面上了。他松开了船舷,而酒神也暂时放下了桨。

“那么,女友也是真的吗?”他真心诚意地发问。现在,就算酒神说他真的是神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酒神在小船上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东方;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展现出罕见的忧郁。“是真的。他们当然不信我。”

“她难道当真追随过惠勒将军?”

“她真追随过——只不过作为一个五岁的孩童。”酒神俏皮地眨眨眼,“那时候我也五岁,父亲在她家里的庄园做工。我们还是婴儿时就一同玩耍。她的家庭教师当然是不同意的……可是,她天生就是那种拦不住的女人。美国人到来后,她父亲在庄园的每个角落都挂上了星条旗,最后被一伙愤怒的西班牙人给打了一梭子。她的母亲便带她逃走了……起先是去美国南部,然后乘船去俄国,一直向东方流浪,近些年又在中国居住。她在那里活得很好;念书,在街上打架,去报纸上发表文章……她从小就想让我们同她穿一样的好衣服,吃一样的饭……”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总是写信来。她的信没有收信人,只简单地写着庄园的名字。也许她以为我死了,也许她压根没想让谁收到这些信。她的信就像散文式的日记。我老是和邮差打交道,求他们把无主的信交给我,让我一封封地从中寻找……”酒神笑着回忆。

这个女孩曾经从俄国寄回她见到的漂亮的干花和明信片,还有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茶饼和纪念币,可是邮轮出了状况,这些礼物全都沉没在海洋深处。她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地提到东方和她想象中的不同,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文绉绉的腔调。她的每封信都换了一个城市,每封信都标注着不同的住址。她好像是一个活动于城市的游牧民。

他渴望着为她写一封回信,这一想法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可是却不知道应当寄往何处。他为此寻找过许多来自中国的工人,可他们不是很快死去,就是开始在古巴经商,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在他们的庄园里,中国人已经慢慢地变少,几乎不再出现了。

“我也不知道你的女友在什么地方,”他局促地说,“就算我要回去,又怎么找到她呢?”

“只要你能回去——只要你能回去——我想,一个在喜欢打架的西班牙女人一定很显眼。我们是有希望的。”

“好吧,”他下定决心。

酒神要从口袋里掏出信件时,他们的船忽然震荡了。热带无规律的降雨落在了他们头上。海洋的一阵浪头打过来,他们沉重的小船里立刻被灌进了一掌深的水。酒神当机立断,指挥他把酒桶丢下船去。他半站起来,将酒桶提起;可就在他将要把它放归海洋时,酒桶却用它又紧又窄的铜环狠狠咬住了他。他被大鱼拽住不放,就这样翻进了水里。

“妈的!”他被一口咸水灌进鼻腔里,登时感到肺部火辣辣地疼痛。透过碎玻璃似的水面,他看到船只离他远去。母亲告诉他人死前将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于是他的一生果然在他眼前迅速地闪过了。他看到家乡低矮的天空,那些几乎可以用手触碰到的云彩,母亲熬制中药的背影,父亲的灵牌。

他忽然感到一阵痛苦,这痛苦反而使他迸发出了力气。他宁愿让尸骨腐烂在家门口的那口井里。他的四肢回忆起了曾经在南海中游泳的姿态,在水中扑腾起来;而在他就要探出水面时,一只大手握住了他。

“‘猪仔’,你可吓得我不轻,”酒神有些狼狈地从船上把他拉上来。

他坐在船上,感到浑身都冷飕飕的,让他牙齿打颤;唯独他的肚子里面又热又烫,像是刚刚喝了一大碗烧过的甘蔗酒。酒神边唱着歌,边在雨中划动船桨。这会儿,他精心维护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个透顶了。

“小心些,”他忍不住提醒,“要是船翻了,我们怎么办?”

酒神狂野地在船头张开双臂,“酒神是死不了的!”

他们破碎的小船奇迹般地安全返还,连网子都没被刮破过。雨水消失在洋面上。他回头看着大海,想到那些从发霉的货舱里自由了的大鱼,将会循着它们的意志游走;它们会停留在哈瓦那,西恩富戈斯,也许会在遥远的美国海岸或南美洲落地生根,也许会一直远行下去,为印度洋上航行的人们增添一些难解的谜团。

“我得把信给你,”酒神说。

“怎么给?”他问,“你口袋里的信已经被打湿了。”

“那就口信。我说给你听。”

他想了想,同意了。他们俩坐在海滩边上,决定把酒神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住,记得牢牢的,就像曾经背诵《千字文》那样。

酒神清了清嗓子。“亲爱的安蒂,你的信和礼物全都收到了……好好地,一点儿没破损……你的老屋子和田地卖给了一户美国人……”他说得迅快而清晰,这些话语也许早就在他的脑子里排演了上千回了。“我和别的古巴人一道,你大概晓得的,解放了,成了自由人……我知道,你正在别的国家,做着高尚的事情,也许发了财。如果你不幸福,那就回特立尼达来,你的老家总是张开双臂欢迎你的。如果你谋得了幸福,那就……那就……”

酒神有些嗫嚅了,好似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他显得急迫起来,因为记忆的过程被打断了。他提示道:“那就来把你接走?那就多寄些信回来?那就什么?”

“那就,”漫长的思考后,酒神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段话显然是违背他排演了上千次的版本的。“那就尽管去谋更大、更多的幸福。我们在加勒比,有活计干、有酒喝,活得神仙也不如。在北边不要受凉,不要吸太多烟……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在水塘里玩的……”

他以絮絮叨叨的嘱托结束了这封口信,而太阳已经在东方露出头来。酒神把他扶起来,指向种植园的方向。

“这会儿门岗是没人的,他们在换班……我用酒贿赂了一个温和些的守卫,他告诉我的。我们不要一同回去,否则太显眼了。”

于是他暂时被一个人留在海滩上,面朝着没有边际的、发光的大海,将那些话语在心中翻来覆去地背诵着。等到酒神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他才翻身起来,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回去。

那之后,整整三天没有谁见到酒神。他遭到逮捕的传闻越传越广,在工人中传递着不安。一天早晨,白人工头把他们聚集起来,一张帆布从他们中间抬过去。上面盛着的正是酒神。

夜里,工人们没有一个不在讨论他。促狭鬼高高的嗓音穿透了所有人的耳朵:“听说他是在水里被捞上来的,那会儿他在一条破船上,正打算出海。工头说他是因为妄图走私才死掉的。难不成他的酒真是捕捞来的?”

他一句话也不说。有人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猪仔,说说,他的酒到底是不是偷来的?”

他想不起酒神长什么样子,尽管他刚刚同他度过了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夜晚。他努力思索,可是只能想起小船、木棍做的桨、海中游动的酒桶、家乡的井水,还有一封没有收信人、也不再有寄信人的家书。他看着海洋的方向,几乎听不见地咕哝:“酒神是死不了的。”

End.


一些背景:

美国禁酒令,从1920年开始,催生了由加勒比海向美国的酒水走私生意

“猪仔工”是对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由中国被贩往中美洲的奴隶的统称。古巴华工的境遇一度十分凄惨,但在1876、77年前后清政府和国际社会的努力下有所改善。本文的阿瓷是一个不那么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芭色珞”是对Barcelo的音译,是朗姆酒的一种


诚邀对古巴有兴趣的朋友来看看我置顶里的企鹅群,他真的很好😢😢

评论 ( 5 )
热度 ( 172 )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