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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格林纳达】白银之河

关于格林纳达战争

尝试一种不成功的新风格

标题本来是白银の河,觉得太二次元,于是改了


八三年,我被战事困在格伦维尔郊外的山洞里,同道的只有一个古巴男人。我看见他的时候,此人赤条条的,把卡其裤和背心提在手里踉踉跄跄地跑过来,那玩意儿直晃荡。他隔着小河用西班牙语大喊了一句什么,见我听不懂,就换成了英语:“快躲起来,快躲起来呀!”

我们这儿没有防空警报,也没有无线电台,总而言之,用来传递信息的只不过是一张嘴而已。我提起刚装了四分之一野生肉豆蔻的藤篮,我在前,他紧随其后,逃进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石窟。这里又阴又凉,头顶上还往下滴着冷水。我们俩急着用石头把洞口堵住一半,等到这项工程完成时,已经将近正午时分了。

我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他气喘吁吁很久以后才告诉我:在所有这些政变、冲突和乱局后,美国人终于打过来了。他们的飞机已经像一群黑雁那样聚集在了北面,他们的战舰也像鲨鱼那样将我们的东海岸团团包围。我问:“我怎么没看见?”他回答:“他妈的,我还以为你们那帮投机者至少民众军事教育做得不错。”


他又高又黑,把衣服穿上了以后更显得一表人才。太阳光照旧从洞穴上边照射进来,一条小臂粗的蟒蛇毫无戒备地从山石深处窜进了外面的草丛中。百无聊赖中我们开始聊天。他是从古巴来从事文艺工作的,尤其善于谱写关于乡间劳动者的歌曲;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甚至轻轻给我哼唱了一小段没填词的曲调。唱完后,他自己也忍不住摇摇头,“哎呀,我们可是在打仗呢。”

“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可说不准,”他沉默片刻,“上一场打了整整二十年。”

我还没到十六岁,但对于世间需要我了解的东西早就有了深刻而独特的见解。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最好的肉豆蔻——比美国人广阔种植园里的品质更高——也知道如何晾晒它们才能得到最好看的成色。我知道这座山的每一个秘密;它的干瘪的红土,它的植物根系,它的昼夜与季节更替,它的所有的蚁穴与斑鸠窝的方位。然而此时此刻,这些知识全都不好使了;在这座我无比熟悉的山林里,我被唐突地丢进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境况中。

古巴人告诉我,我们没法回镇子里去,因为民兵已经把城镇封锁起来,不再允许出入。我们也没法离开山洞,因为谁也不知道战火会不会烧到平民市镇里来。我们猜想,饿会儿肚子总比被美国人的炸弹轰死强些。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悲壮经历,却没想到会在山间脱衣洗澡的工夫遭遇空袭。

尽管有约在先,到了日落时,我还是饿得受不了了。香料毕竟填不了肚子。以前最艰难的时候我的叔父试过,最后他腹泻不治而死,尸体丑得很。

我要翻过石头堆,他把我的脚腕攥住了。

我说:“我要吃点东西。你只要让我出去一个小时……哪怕是烤蜘蛛也是很美味的。”

他从黑暗里悲惨地观望着我,然后为我讲在亚洲和美洲其他地方的战争。他在山里曾经被小雨一样的血溅到过脸上,往被轰炸的地方去,是变成了一抹黑烟灰的游击士兵。树成了焦炭,巨石碎掉了,房屋成了断壁残垣,孩子成了孤家寡人。为了能让我留在洞里,他甚至不惜放下艺术家的身段和一个文盲谈天说地。


尽管这么说,他自己也饥渴得要命。我们的防空袭活动达到第十五小时,他开始在狭小的洞穴中乱转,试图找到一些可用的资源。他盯着早上爬出过蛇的石头缝,可是那里一点新的动静也没有。角落里有一小丛青色的蘑菇,可我明确地告诉他那东西有剧毒,我们会用它来毒死病牛。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转向水源。从我们东边的头顶上滴下来一些清水,在石头地上积少成多,汇成一条向外流的小溪。他跪下来,想要喝上一小口以缓解干渴。

“别喝那里的水,”我提醒道,“你知道吗?那水里有银子。”

他愣了一愣,收回手,开始仔细观察这条小溪。他这才发现,它是亮堂堂的,不仅是因为顶上那一抹微不足道的月光,而且是因为里面含有的沙子般的金属粒。这纤细而脆弱的水流在石头上慢慢流淌着,仿佛随时会断裂似的,终于如一条银丝带,流出洞穴汇入更大的河流中。

“什么银子?”

“银子!白色的银子。”

他的目光顺着水滴下的地方看过去。“这里有银矿?”

“一定是有的,”我笃定地说,“从十年前我就看到过这条小溪银闪闪的。”

“那怎么没人来开发?”

“因为我谁也没有告诉过,”我骄傲起来。

他变得兴奋了。月光把他的脸也照得闪闪发亮的。他趴伏在地上,仔细研究那条小溪;他用食指蘸上一点,看来看去,然后放进嘴巴咂了咂。外面到处都是蟋蟀的高歌,一百只黑蚊在他小腿上奋力吸血。他品尝了大概一分钟之久。

“这是白银——一点儿没错,”他眯着眼睛,仿佛尝到了世上最好的味道,“这当然是白银。”

这当然是白银,只不过没有人拿得出开采它的第一笔费用。树林子发出一阵无可奈何的咻咻声。我曾经试探过当民兵的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们的这座破烂的山里还有藏有银矿。我还趁复活节的时候悄悄问过镇长。他慈爱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肚皮,对他面前的投资者们说:“请诸位看吧,我们的儿童已经被俄国人压榨成了胡言乱语的小疯子。”


我从集市上的墨水商人那里听说城里人都在发疯地买体育彩票。他们吵架、斗殴、喝酒、离婚,都是为了彩票。有人靠这个换来了新款汽车,有人靠这个变成了穷光蛋。我不知道挖掘银矿是否也是同样艰难的生意?我有幸在城里见过美国产的巨大机器,它们像一座温暖的巨塔。我那时候总想要进到它里面去,想象那里有传说故事里黑白混血的地主女儿在等候我解救。

“这些银子是该归你所有的,”古巴人自顾自确定。

夜里,我们一块儿畅想白银带来的美好未来。我说,有了这些银子,我就可以出钱把镇上的教堂翻新一番。他说,假如格林纳达挺过了这场战争,银矿就会被收归国有。当然,谁也没法阻止我们提前取上一点儿……我说,我们可以用这些银子铸造一座雕像,用来纪念古巴人的援助。他说,偶像崇拜毫无意义,但银是一种绝佳的导体——你听得懂吗,导体?那是一种能驯化雷电、使之在幼童手掌中流动的好东西。我说我没上过学。他说没关系,只要银矿是你们自己人的,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只是别让外国人抢走了。我说,让古巴人拿走也可以。他说我是头蠢猪。

南美洲有许多银矿,所以我们不能把白银卖到那里去。他们的银子太多,以至于即使被欧洲人开采了那么多个世纪也没能穷尽大地丰富的血肉。闹独立的时候,秘鲁人愤怒地把银矿带来的财富和建筑都一把火烧光了。从那以后,好多人都说曾经听见过老银矿那木头燃烧似的哭泣声。

“以前我父亲是古巴最大的镍矿的矿工,他得过国家劳动勋章,”古巴人躺在小溪边讲述,“大家都说他长了一根神奇的舌头,只要喝一口当地的水,就说得出那里有什么样的矿藏,品级如何,储量多少。”

“那你尝得出来吗?”

“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更多时候,我只能尝得出那里死没死人。”


我不知道美国人干嘛要轰炸我们。他说这是因为格林纳达人爱上了苏联。我说,我就没有爱上苏联。他说,那就是因为美国人喜欢银子。

在古巴也是,在危地马拉也是,在智利也是,他到哪里都躲不过战争和美国人。我努力想要找到和他口中描绘的那些一样精彩的经历,可是到最后也只能说得出关于野狼和鲨鱼的血腥故事。他闭着眼睛倾听,就好像那些野兽远不如人自己来得可怕。

“古巴人都很喜欢吹牛。”

“你听谁说的?”

“听那些酒馆里吹牛的人说的。”

“这不就结了。吹牛的人都会说别人爱吹牛。”

“那么你究竟爱不爱吹牛?”

“你得记住:不吹牛的人是写不出好歌曲的。”


古巴人对我说,凌晨四点时他发现我消失了,让他担心得如坐针毡,他害怕再见到我,就是一块儿焦炭了。可是还没过一刻钟,我就又梦游着回到了洞穴里。我肚子鼓鼓的,不知道吃了什么;他看着我灵巧地翻过石堆,利索地躺在小溪旁边,嘴里念叨着一个词:“白银”。我疯狂地回忆,可是对这段历史一丁点印象也没有唤起。

在防空洞里度过的时间越来越长,又好像越来越短。我总觉得太阳还没来得及升起就又落下去了。他告诉我我们其实也不过才待了五十小时而已,可我猜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长的五十小时。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我请求着一个答案。

“总要结束的,总要结束的。”他回答,“否则那些你的银子就白白浪费了。”

我立刻放心了,把手指头浸在白银的溪流中,它的深度只够淹没我的第一个指关节。我觉得一枚被捂热了的银戒指戴在我的手上,就像曾经我姐姐婚礼上戴的一样,在这富饶的幻想中,我带着饥饿又慢慢地入睡了。


夜里开始下大雨。我在遥远的地方隐约听见古巴人在呼唤我。我听到羊叫,听到女人分娩的叫声,听到枪响和钻头工作的声音。我看到了美国大兵,他们穿着滑稽的小丑的衣服,看起来也不比我们多出一只眼睛或者一条腿。一个往东走的人被杀了,一个往西走的人被杀了。我闻到炸香蕉的味道,然后被一阵混沌所包围。

什么都是白银造的。我们的山脉是银的,草是银的,海滩也是银的。那些老人家赤身裸体游泳的时候,谁也没法把他们的银发和闪亮亮的白银的海洋区分开来。平滑像一面镜子的银色大地里,像金属熔化和重铸那样长出一根根白银的树干,树干上又生出一片片白银的树叶,结出摘不完的白银的肉豆蔻,在风中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风铃声。走到哪里都要小心脚下打滑。我们自己也是银子,银的眼珠,银的指甲,只要脱下衣服,就成了一样的银色的人。白银是音乐,是宴会,是粮食,是爱情,是锁链,是生命,是灵魂,是一切幸福与悲恸之源泉。银顺着细密的小溪哗啦啦地流走,一直流到天上去,那片天像一口纯银做的锅倒扣在地上,里面镶嵌着碎银做的繁星。没有白昼,也没有夜晚。一些天选的勇士不时骑着银白色皮毛的马匹,一口气冲到天空上,倒挂着把那些星星摘走,他们跑得那么快,就成了银河。


我看到古巴人叹气,远眺,彻夜不眠。尽管没得吃喝,他还是点燃了一支珍贵的烟,这据说是他从古巴带来,揣在衣兜里,等着最忍受不了的时候才抽的。美国人的飞机一直没有来到,游击队员的枪声也一直没有打响。山林仿佛被遗弃了,河流在我们不远处无知而忠诚地日夜流淌。我看到他正在收拾行装。

“不要出去,”我说,“美国人可能要打过来的。”

“他们是要打过来的。所以我得去打他们了。”

“你不是个作曲家吗?“我焦急地问,”我们不还要平分这些白银吗?”

他转向我,不由得苦笑了。最后一次地,他借着晨光把手凑近那条小溪,捧起一捧银色的水,仰头喝了下去。白银的水珠从他的手掌之间咕噜噜地滚下来,落在石头上。

“加勒比群岛哪儿有什么白银!我们有的是丰富的镍……可是没有白银。”他自言自语,“就算我不认识别的金属,总还要认识镍的。”

山洞外面晴朗得像天堂。我看到一只肥硕的野兔飞驰而过,把蒲公英的种子撩起。他推倒了最顶上的一块石头,然后是两块,直到他的靴子可以轻松跨过去。离开洞穴时,他又回头看了看我,眼光中带着同情和悲凄。

“我和没和你说过,”他犹豫着说,“我其实是从工兵营里跑出来的……但是,那首曲子真是我写下的,千真万确。”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这一切会结束?”

“不晓得。也许一天,也许一百年吧。可是总归会结束的。”

我装着肉豆蔻的篮子一直都摆在左手边,好好地看守着。我暗想,只有这些香料是能够挺过一百年岁月的。在甜蜜的阳光中,我目送着古巴人一瘸一拐地走远,沿着那亮闪闪的银铸的河流,独自步行在格伦维尔静谧的绿山谷里头,在天空的背面倏地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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